日规①
①西南联大新校舍对面是“北院”。北院是理学院区,院区有条土路,路边开着一大片剑兰。开得那样旺盛,那样水灵!可是,许看不许摸!这是化学系主任、国际知名化学家高崇礼种的。
②高教授出名的严格方正、不讲情面,为人就像分子式一样,丝毫通融不得。这人整天板着脸,学生都有点怕他。除了科学,他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嗜好。可是他爱种花,只种一种:剑兰。他的花绝不送人,现在更碰不得,是要卖钱养家的。抗日战争期间,大后方的教授穷苦到什么程度,大家都知道,因此皆无非议。
③只有一个人可以走进高教授的花圃,蔡德惠。蔡德惠是生物系助教,他非常用功,从小学到大学,各门功课都很好。联大学生的家大都在沦陷区。局势紧张,断绝经济来源后,大部分学生都在外面找个差事,半工半读。大食堂的伙食实在太坏,兼差的收入,差不多全在小饭馆吃掉了。像蔡德惠这样没有兼过一天差的,极少。他生活上很刻苦,每天只是吃食堂。四年都是这样。
④蔡德惠还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。联大的大多数男学生都是不衫不履,邋里邋遢。有人裤子破了,找一根线,把破洞处系成一个疙瘩,只要不露肉就行。蔡德惠可不是这样。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,破了自己缝,换洗很勤,一直比较干净整齐。
⑤蔡德惠在中学时就立志学生物,对植物学尤其感兴趣。到大学三年级,他就对植物分类学着了迷。有人问:“你干吗搞这么一门干巴巴的学问?”他说:“干巴巴的?——不,这是一门很美的科学!”他是生物系高材生,四年级时,系里就决定让他留校。
⑥高教授对蔡德惠很有好感。蔡德惠算是他的学生,选读过他的普通化学,学习认真,学业很好。但真正使高教授对他产生较深印象,是在他当了助教以后。蔡德惠很文静,很少大声说话,干什么事都轻手轻脚。他很勤奋。每天高教授来剪花时(这时大部分学生都还在睡觉),发现蔡德惠已经坐在窗前低头看书、做卡片。虽然在学问上隔着行,高教授无从了解蔡德惠在植物学方面的造诣,但他相信这个年轻人是真正做学问的人。高教授也听生物系教授们谈起过蔡德惠,都认为他有才能,有见解,可望在植物分类学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。高教授对这点深信不疑。他每天和蔡德惠点头招呼,眼睛里所流露的,不只是亲切,甚至可以说是:敬佩。
⑦高教授破例邀请蔡德惠去看他的剑兰。有人发现他俩并肩站在这片花圃里,不禁失声说了句:“这真是黄河清了!”蔡德惠当然很喜欢这些花。他时常担水来,帮着浇花、松土、除虫。高教授很高兴。
⑧蔡德惠平素简直是钉在办公室里的。他交游不广,但并不孤僻。有时他的高中同学会来坐坐,外系同学有时也来。蔡德惠每年暑假都要到滇西、滇南采集标本。像木蝴蝶那样的植物种子,是很好玩的。一片一片,薄薄的,完全像一只蝴蝶。看着这种子,你会觉得:大自然真是神奇!有人问他要两片木蝴蝶种子当书签,他会欣然奉送。
⑨到蔡德惠那里的人,出门时总要看一眼门外朝南院墙上的一个奇怪东西。这是一个日规。蔡德惠的怀表坏了,又没钱买,就自己做了这个。所谓“做”,其实很简单,找一点石灰,跟瓦匠师傅借一个工具,在土墙上抹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,长方形的正中,垂直钉进一根竹筷子。筷子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石灰块上,随着太阳的移动而移动。这是蔡德惠的钟表。他只要看看筷子的影子,就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,不会差错。蔡德惠做了这样一个古朴的日规,一半是为了看时间,一半也是为了好玩,增加一点生活上的情趣。至于这是不是也表示了寸阴必惜的意思,那就不知道了。大概没有。蔡德惠不是那种把自己的决心公开表现给人看的人。不过凡熟悉他的人,总不免引起一点感想,觉得这个现代古物和一个心如止水的青年学者 , 倒是十分相称。
⑩后来,蔡德惠病了,不久后离开了人世。他的身体原来就比较孱弱。高教授心中非常难受,生物系的教授和同学也都非常惋惜。
⑪人们想起蔡德惠时,总会很自然地想起那个日规。那日规上竹筷的影子,每天仍旧在慢慢地移动着。
(选自《汪曾祺全集》,有删改)
【注】①日规:古代一种利用太阳投射的影子来测定时刻的装置。现在一般称“日晷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