____
葛亮
①数年前,在四川的嘉绒地区,当地如中国内地多数正在开发中的旅游区一样,经历着变革。山民们面对生活机遇,有了希望与冲动。他们在路边拦住游客,小心地用汉语表达做生意的意图。一个藏族女人希望我们能租借她的马。她说完这些,羞涩地低头,似乎在提一桩不合理的要求。我们同意了。上山路上,地形陡峭,马踯躅而行。藏族女人赶着一匹幼驹,负载着行李。路程到了将近一半,突然遭遇雪暴。马匹无法前进,我们只有在一处避风的地方休息。天光黯淡下来,气温骤降。有旅伴窃窃抱怨。夜色渐浓,终于有了小小的躁动。这时候,我们看见,藏族女人悄悄卸去幼驹身上的重物,将自己的军大衣脱下来,给它裹上。然后倚靠着马鞍,轻声吟唱起一支歌谣。这歌谣安谧静和,令人恢复自制。后来,我们找到一间牧人的小屋,度过了寒冷的一晚。风停雪住,在温润的高原阳光里,我们看到了墨蓝色的大海子,也记住了这个叫英珠的女子和她的歌声。
②这样的声音,来自这世上的大多数人。它们湮没于日常,又在不经意间回响于侧畔,与我们不弃不离。这声音里,有着艰辛,却也听得到祥和平静的基调。而主旋律,是对生活一种坚执的信念。这世上少了传奇与神话,也不太会有大开大阖的面目。生活的强大与薄弱处,皆有了人之常情作底,人于是学会不奢望,只保留了本能的执着。
③写过一篇小说,主角平凡得常见于巷陌,但是他的名字叫“英雄”。小孩子眼中的英雄,多半是平凡人。因为平凡人可触摸,有温度;同时,他是有理想的人,虽则这些理想多是关乎生计。这些理想虽微薄,却是极有胆识的体现。所以,他就担当了一个时代弄潮儿的位置。他是幸运的,因为赶上了变革的关隘。有机会,有闯劲,便有了成功,并且一而再地成功。到底是平凡人,所谓境界,是被拔高的英雄品质。我们的这位英雄也许确被成功冲昏了头脑,如果设身处地为他着想,应该是欲望的解放。个性与境遇发生了冲突,最后走向了悲剧的方向。
④有的故事,不太能看到浓重的悲意,令人难过却相对持久。我想说,令人难过的并不是悲剧本身,而是人之常情。
⑤记忆里头,另有一些艺人,在家乡的朝天宫附近。那时的朝天宫有些凌乱,也是因乱,所以带有了生气。有一个很大的类似跳蚤市场的地方,市场里有卖古玩的,真的假的都有。有做小买卖的,完全与艺术无涉,甚至还有敲锣鼓耍猴卖艺的。当然,还有一种艺人,是有真本领且脚踏实地的。他们往往有自己一担家当,左边放着原料,右边摆着成品。这决定了他们的创作是即兴表演式的。比如吹糖人的、剪纸的,都极受孩子们的欢迎。而马师傅就是其中的一个。马师傅的老家是江苏无锡。那时候年纪小,并不晓得马师傅为什么要跑来南京讨生活。凡到朝天宫我是直奔他那里而去的。马师傅总戴着度数很高的眼镜,陈旧的中山装上有些油彩的斑点,神情的专注是从未变过。时间久了,他也就认识了眼前的小朋友,用吴语口音很重的南京话和我交谈。马师傅做的最多的是一种娃娃,叫大阿福。这种泥人虽然喜庆,但近乎批量生产,马师傅说叫作“耍货”,是为讨生计而做。而作为一个创作型的艺人,其实高下在于能不能做“细货”。这“细货”按传统应取材于昆山的戏曲,人形雕琢完全来自手工,姿态性情各不相同。马师傅有一整套的工具,从小到大,排在一块绒布里,最小的一个,用来雕刻五官的,听说是一根白鱼的骨刺。对于戏曲的诠释,是他摊上的招牌。红衣皂靴的男人,瞠目而视;身边青衫女人,则是期艾哀婉的样子。我至今也不知道是出于哪一出戏文。
⑥这些人,非出自本地,却深藏了城市的一种残存的秉性,与城市同声共气。然而他必然也凋落,带着无奈与些许的黯淡离开,犹如夕阳晚照。
⑦就是这样一些人,在缭绕的人间烟火中渐渐清晰。他们在我身边一一走过,见证了岁月的变迁。我愿意履践我的成长轨迹,用一双少年的眼睛去观看那些久违的人与事。目光所及,也许亲近纯净,也许黯然忧伤,又或者激荡不居,但总有一种真实。这种真实,带着温存的底色,是叫人安慰的。
⑧他们是一些行走于边缘的英雄。
⑨“一均之中,间有七声①。”正是这些零落的声响,凝聚为大的和音。在这和音深处,慢慢浮现出一抹时代的轮廓。这轮廓的根本,叫作民间。
(选自葛亮作品集《小山河》,有删改)
【注释】①一均之中,间有七声:“均”,读yùn,是古代音乐术语,用来确定音律的工具也叫“均”;“七声”则是乐器演奏的七个音律。
人物 | 身份 | 边缘性 |
英珠(藏族女人) | ① | ② |
③ | 巷陌中的普通人 | 作为平凡人,他的理想关乎生计,却因个人欲望走向破灭。 |
马师傅 | 朝天宫的手工艺人 | ④ |
藏族女人悄悄卸去幼驹身上的重物,将自己的军大衣脱下来,给它裹上。然后倚靠着马鞍,轻声吟唱起一支歌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