延安人(节选)
杜鹏程
这是吕有怀到铁路工地的第二天。在工程处吃过晚饭,材料室主任黑成威和工程处处长黑永良,领上他去看几个重要工地。他们刚上一个山坡,就让几个干部拦住了。这几个干部是来要材料的。经过一阵交锋,干部们空手而归。黑永良三人直接回了工程处。
黑永良在办公室来回走了一阵,突然用拳头把桌子一砸,说:“要是我能当钢筋和炸药用,就把我拆成块拿去用!”
老黑说:“好大的火气哟!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,任劳容易任怨难!”
黑永良说:“谁能解决问题?你?”他在材料室主任这样的下级面前,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。
老黑说:“永良!是铁路工地上各个单位的材料都困难呢,还是唯独咱们工程处的材料困难呢?”
看黑永良不作声,吕有怀说:“天天困难,年年困难,各个单位都不轻松!”
老黑说:“整天吵着要材料,这反映了咱们国家的整个情况。咱们国家是白手起家的啊!”
吕有怀说:“说得好!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就是在重重困难之中发展的哩,迅速地发展哩。”
黑永良点了点头,对父亲黑成威说:“大!你给我把道理讲得这么清楚,也该把这些道理反复地向其他干部讲讲!”
老黑敲着桌子,说:“我说什么?说没材料,不怪我这材料室主任,只去怪上级?只怪国家没拨来?永良!咱们不顶住一切困难和怨言,叫谁顶住呢?”
吕有怀来铁路工地的第三天,黑永良领他到几座大隧道里了解施工情况。他俩从二号隧道出来,通身是汗,就坐在河沟边的一棵大树下歇凉。
这工夫,一位老太太领着二十来个妇女过来了。老太太是职工家属支部的支部书记、工会委员、家属节约队队长。每个星期的一、三、五,老太太都带着节约队的二十来个妇女到铁路工地捡废弃材料。
当走到黑永良和吕有怀跟前的时候,老太太叫妇女们先走一步,她把筐子往地上一放,筐子压住了黑永良的脚。
吕有怀看到筐子里装满铁片、螺丝钉和各种机器零件,就笑嘻嘻地说:“节约队可真有用!”
老太太气冲冲地对黑永良说:“你翅膀硬了?你能离开你大,我可离不开那一把老骨头!”
“妈!什么事哩?”
老太太说:“昨晚,你找你大谈话了?你还黑着脸训他了?”
黑永良说:“我是找材料室主任谈话哩。”
老太太说:“哼!好一个公私分明!”
黑永良说:“妈!公私分明也好,不分明也好,反正大家都是党员,都要替党负责!”说完,他望望吕有怀,像请求支援似的。
吕有怀望着这母子俩,只是嘿嘿地笑。
老太太说:“替党负责?你才替党负了几天责!你大是党性强,你不要以为他好欺侮。我考考你。我们家属节约队,上半年捡了多少材料?”
黑永良说:“共有八千多斤。”他一口说出数字,想把老太太的嘴堵住。
老太太问:“多不多?”
黑永良说:“多!多!你老人家这么大的年纪了,难道要人成天表扬你不成?”
老太太说:“多?多了好不好?”
黑永良说:“好!好!如果不好,工会为什么还夸奖你们?”
老太太说:“‘好’!好不要脸!我们捡的多,就证明你们丢的多。你还管理生产哩,不害臊!”
黑永良说:“妈!你跟我作对干啥哩?你以为我天天高兴得唱戏哩!”
吕有怀趁机说:“大娘!永良够忙了,也够辛苦了!这一回把他饶了!”
老太太听了吕有怀的话,又看了看儿子清瘦的面容,心软了,说:“党委书记说把你饶了,我暂且把你饶了!你不要以为你妈想不开。你妈好歹入党二十四年了。你对你大要和和气气,我倒不是怕你大干得太苦,”她提起筐子,朝前走了两步,又说,“咱们不苦叫谁去苦?”
这工夫,尘土飞扬,四五辆汽车开到河岸上的材料库跟前。尘土渐渐落下去,老黑的身影现了出来。他站在汽车上,四处张望,想找人搬材料,突然看见了他的妻子,大喊道:“小黑子妈!来!扶我一把!”
老太太一看那几辆满满当当的车子,就晓得老黑这一趟没有空跑。她急急地朝车子走去。
黑永良和吕有怀肩并肩随着老太太朝车子走去。
到了车子跟前,吕有怀一边搬材料,一边对老太太说:“大娘!你一把又一把地扶老黑大伯,也得把我和永良多扶几把。”
老太太朝黑永良的背影努了努嘴,说:“哼,我这老婆子过时了!”
吕有怀说:“嘿!大娘把我当外人看哩。”
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,说:“外人?你早就是我们家里的一口人了。搬完材料,大娘给你和小黑子做油炸糕!”说罢,她就帮助老黑指挥百十名工人卸材料。
那帮腰粗力大的小伙子,又在互相丢眼色,意思是:小心,老太太又上阵了!
老黑看着眼前这几车材料,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。他身体矫健,一会儿蹿上汽车,一会儿又跳下来。他耳朵上别着半截铅笔,手里拿个本本在空中挥着,不断地喊:“搬炸药要小心!”“嗨!傻小子!钢筋放到三号仓库!”他的喊声压住了机器的响声、打夯工人的喊声和搬运工人的吵嚷声。
吕有怀望着老黑、老太太和小黑子,他觉得,就是千千万万像这样宽阔而坚实的肩膀,支撑起万里江山。过去如此,现在如此,永远如此!
1958年4月写于西安
(有删改)